天已大亮,娈无争下了船,随从要替他端着木匣,却被他一把推开。面前是千仞的山壁,背後是湍急的河水,似乎无路可行。这时头顶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,原来在山崖上筑着一座城池,城上人正用绳索吊下一个好似竹筏的木质平台。待平台降至崖底,无争与众随从踏上去,上面的人拉动绞盘。不一会儿功夫,众人便升到了崖顶。回望山下时,万物渺小,烟波浩荡,不禁使人目眩神摇。
在绞盘处迎候着的,是两位气喘吁吁的少年,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。两人稍一施礼,便向城中治所引路。无争一路走一路向四周远眺,原来这城依山傍水而建,正面对敌,背靠绝壁,三面环河,易守难攻;城墙长宽皆二百余丈,高五丈,四角建有望敌楼。再看城中,秦国大纛被砍倒在地,反立起鄂国旗帜;街边有木笼若g,里面的囚犯用秦语低低地乞饶;街衢上奔走着百姓,个个神情慌张,人人举止仓促。jg壮男子都被编成行伍,由卒长教习演练;其他妇nv老幼之人,有的挖掘土石,运往城垣之上,有的锻打铜铁,铸造兵器甲杖,还有的刨削木料,打造守城器具。铁匠处堆着锄头和铁犁等农具,甚至连做饭的锅铲都在等待熔炼;民房大多已被拆解,木料被扛到城墙下备用。总之纷纷攘攘,一派大战在即的态势。
来到治所门前,面前是一个秦式衙署,与周围鄂国样式的民房迥然不同。看得出这木楼原有三层,但也已经像民房一样被拆得七零八落,顶层已不见,下两层千疮百孔,门楣上的牌匾也不知所踪,只有临时替代的墨书“饶城治”三个字,也不是秦t。门口没有卫兵,中涓、谒者等人一概皆无。无争这才明白为何刚刚只有两个少年在崖边迎候——成年人手无论男nv都已派去守城了。
少年进去禀报,无争趁着在外等候的当口向城墙上望去,忽然觉得守城之法与墨家颇为相似。每两步布置石块、渠荅、连梃、长斧,每五步陈设革盆盛水;十步一积薪,二十五步一灶台,五十步一沙土堆,百步一尉所;十人编成一什,旁边站立一个什长;吏、卒、民、男nv所穿衣物颜se各不相同,以便战时调动,这些都是墨家守城之道。再看工匠的斧凿之下,也尽是墨家的转s弩和铁蒺藜之类。一边又有几个青年正与人形木俑互搏,那是以发条驱动的机关,进退闪转,架格挥砍,足可媲美真人,其jg妙绝非别家能仿。他突然预感这衙署里要走出一位墨徒,正在环顾间,门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:
“公子别来无恙!”
说话的老者五十多岁,身着麻布粗衣,破漏处皆用布片缝补,脚下的草鞋沾着泥泞,胼手胝足,摩顶放踵,皮肤因曝晒而黢黑如墨,凡是衣服遮掩不到的地方都有疤痕。
“夫子!”
娈无争认出眼前的正是自己幼年的太子少傅和剑术老师,墨徒邓陵子。他赶忙跪下行礼,却被夫子一把拉住,延请进衙署之内。两人走过前院,步入正堂,无争把木匣放在一边,终於一拜到地,而後再拜,而後三拜,直起身时,眼中已经噙满泪水。他十三岁时,风王与墨家结怨,邓陵子因而离去,今年他三十有五,师徒已二十二年不见矣。其间,他常常按想像的样子为夫子雕刻木像,如今老师年过五旬,雕像居然与真人无甚差异,只是少刻了脸上的几条g0u壑,还缺了手脚上的一层y茧。
“公子漂泊二十年,”邓陵子看了一眼无争身旁的木匣,“又痛失挚友,实在是受苦了。”
因这一句话,无争的惨痛又涌上心头,只得摒住哽咽,说:
“无争本以为与夫子永诀,今见身t康健,齿发安好,吾之愿也。但不知老师自从离了风国,一向身在何处?”他记得夫子刚到风国时,正值壮年,在各处守城御敌,甚得父王器重。可是後来国内徵兵愈众,来伐者渐少,而侵略他国渐多,老师便以非攻之道讽谏父王,又劝以俭朴节用,慢慢惹得父王不悦。再加上老师广纳墨徒,凡拜入门下者,皆兼ai而不偏私本国,於是父王申斥夫子蛊惑人民,终於下令逐出国境。至於之後的岁月,依他猜测,老师大概还是如此行事吧。
“无非是周游列国罢了。在大国则劝君非攻,在小国则襄助守御。二十年来一无所成,反倒让秦国逞凶中原,老夫惭愧无已。”邓陵子的目光黯淡了下来,顿了一顿,又说:“公子的剑术,想必已大有进益。”
“老师取笑了。我虽愚钝,每日练习,不敢懈怠。敢问夫子为何在此地?”
“我受城中父老所邀,率众弟子来此相助抗秦,就暂住在这县衙里。这饶城自古属鄂国,秦军围困三年而不能下。一年前,有j细偷开城门,敌兵趁机涌入,大杀一阵,占了城池。如今秦军已攻入鄂国几百里,本城百姓却不愿作秦人,就杀了太守,囚了秦吏,固守待援。暴秦虎狼之师,淩nve弱小,灭国已四,杀戮无数,生灵涂炭。想当年城破之时,家家戴孝,户户埋骨。今公子所见城中男nv,无一不是秦国仇人。其兵势虽大,鄂人尚且宁si不降,我墨徒又怎敢惜此残生?”
邓陵子稍做沉y,又说:“论起抗秦,公子此行若能成事,当为千秋万世可循,非仓促间可以施行,不妨待公子回还之後,再做商议。”
娈无争被这一句话噎得楞了半晌。墨家尚节用,俭仪式,不似儒家的繁文缛节,其入门礼也必然从简,绝无一时半刻不能完成之理。他不明白。此时城中越来越嘈杂。鼓声依然可闻,但是换了一种鼓点,声源也更加辽远,似乎从城墙上传来。衙署的四周环绕着兵器碰撞的清脆和大风吹倒残屋的闷响。
“夫子以为我不能行墨道乎?”他只想问个清楚,可是话出口的时候已带着八分的责备,把自己也吓了一跳。师生固是师生,可是风国的故太子,太昊伏羲的苗裔,实在无法忍辱于一介平民。
邓陵子避开他如炬的目光,嘴唇紧抿,似乎口中有无数刀剑,启齿就要伤人。可是无争的双眼却毫不游移,必要一问究竟而後已。邓陵子终於开口:
“当年钜子孟胜替yan城君守城,明知必si而为之,弟子一百八十人皆殒。入墨门者,必能视此身如无物,慨然捐生,计不旋踵。而公子自幼仁弱,恐非墨徒之材……”
顿了一顿,又说:“噢,机扩应已完成,请公子移步後崖。”这一句几乎是为自己释窘。
无争此刻已经完全明白,原来他自幼便不十分合老师的心意,方才看到凶卦又是一副贪生怕si的模样,老师其实怀疑他会心志动摇,临事退缩。他的怒气b0然不可抑止,从草席上一跃而起,拂袖而出。他的父亲和太傅都是如此看他,他以为兼ai非攻的墨家会不一样,以为邓陵子能欣赏平和无争之人,但是墨家又是刚强的,正如老师方才所说,这是他此刻才想明白的。也许老师还听说了他不肯借别国之力回国争位,而甘愿逃亡之事,也许还有不能查清母亲去世真相之事。这些安守臣道和子道而不肯作乱的事情,现在都成了他优柔无断的铁证。但是老师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,一点也没有,这更让他x中像要炸裂一样。
冲出衙署门口,他迎面撞上一阵狂风,迷得睁不开双目。再开眼看时,他才发现这城中已经换了一番光景。之前的各种嘈杂虽然灌入了他的耳朵,他的思绪却不在上面。现在城门已经上栓,街衢空无一人,家家户户门窗紧闭,只有城墙上人影攒动,各种守城器械罗列整齐,老弱与nv人在墙根下搬石运土,接连送往城上。城外烟尘蔽日,又有战鼓混合着大军行进的步伐声,被大风吹进城内。
秦军攻城了!
他才明白刚刚的鼓声是城中兵士集结的号令,随後的纷扰都是备战所致。这时邓陵子从衙署内追出来,旁边还跟着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