俞游沉默了一瞬。
他察觉到,刚才秦自茵说话时,用的是“当”她是秦淮,而不是“如果”。
体验派。
秦自茵或许入戏了。
俞游自己是科班出身,理性多过感性,重视人物逻辑先于情感,专业的学习和训练能让他迅速调整状态进入角色,然后技巧性脱离,因此很少有角色能让他入戏至深。不过这么多年拍戏的经验告诉他,绝对不要小瞧一位体验派演员对于角色的第一直觉。
而且刚才秦自茵的一句话,居然让他受到触动——她说她只是想演好这个角色。
是的,他们都是演员。
演员不是编剧,也不是导演。
剧情节奏、整体框架、拍摄手法,这些是编剧和导演需要考虑的事。而他是一个演员,演员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,就是全心全意投入角色。
俞游又看了秦自茵一眼——她刚才说,“我总觉得我配不上”。
这个“我”,指的应当是“秦淮”。
当“秦淮”用这样的表情,说出这样的话,他身为镜头外的俞游,竟然作为“余楼”心痛了一瞬。
轻叹一口气,他开始相信,世界上有“天赋型体验派”这种存在了。面前这个只能称得上是初出茅庐的新人,虽不能说是完全“沉浸”,但至少已经“走进”秦淮这个人物了。
“我只是你的对手戏演员,这样对于角色底层逻辑的想法,建议你还是和导演好好沟通一下。”
“沟通什么?你俩聊出新想法了?”
娄雨伯刚跟着天光调了个机位,晃悠过来准备叫开机,就听见了后半句。
秦自茵看了眼娄雨伯,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——一方面是她自己这种感受玄而又玄,说不清也道不明,而另一方面
她想起娄雨伯在剧本围读会上第一次讲这一场戏,开口之前沉默了很久。年轻的导演指尖夹了根烟,烟雾朦胧间,仿佛透过她,浅浅地、长久地望向某个人。
某个故人。
秦自茵第一次看到《秦淮》的剧本,是在跟黎筱园签约的当天。
那天娄雨伯石头剪子布输了,老老实实洗完碗,几人告别之时,拎着一干一湿两袋垃圾,转头跟她说剧本放玄关了,有时间先自己琢磨琢磨,别在围读会上露了怯。
于是那天秦自茵看完剧本,坐在床边,眼泪淌了几乎整晚。
秦淮有严重的遗传性精神病。
她小时候一直不明白,为什么爷爷对她总是如此求全责备、又敏感多疑,有时候更会毫无缘由地暴躁易怒,然而当她好不容易以自断一尾的决绝方式,离开那所呆了十几年的逼仄牢笼,刚刚嗅到自由的甜美滋味,遇见一生中最为特殊的那个人,在她刚刚瞥见天边的一缕天光将明之时,一隻无形的大手又一次将浓墨一般的黑暗向她兜头泼来。
——它告诉她,秦淮,你生来就没有资格享受爱,你生来就该在冰冷的黑暗中对温暖与光求而不得。
于是秦淮终究没能和余楼走到一起——她在病情一发不可收拾之前,又一次决绝地将唯一的温暖推开,然后在半疯半醒中拍完了自己的毕业作品,于一个满天星星的夜晚,从他们曾等过日出的一栋大楼顶端,一跃而下。
以终将拥抱自由的姿态。
故事的末尾,是余楼独自一人在他们剪片的小房间里,自虐一般地看秦淮的毕设,一遍又一遍。
余楼。娄雨伯。
秦淮是永远地获得了自由,那留下的人呢?
娄雨伯又是为什么以近乎偏执的姿态,顶着多方压力,不计成本地非要拍这么一部显然不叫座的文艺片——自己创作的剧本、独角戏式纪实、刻意按剧情时间线排出的通告表
秦自茵记得她与黎筱园聊天时,无意间提及对方当初雪中送炭,给《秦淮》注资的原因。
黎筱园却反问她:“剧名定了?秦淮?”
秦自茵不明所以点头。剧名难道不是早就定好的?
黎筱园笑了笑,“挺好的,都姓秦,也方便你入戏。”
她又笑笑说,“不过,这部剧的主人公,原本应该姓顾。”
点到即止。
究竟谁是戏外人,谁又是戏中人?
秦自茵看了眼面前的娄雨伯,对方又是好几天没大合眼,双眼下的乌青更衬得整个人形容憔悴。
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没能将刚才的想法说出口,
——对娄雨伯说出,秦淮其实不爱余楼,只是听起来就太过残忍。
于是秦自茵摇摇头道:“娄导,我刚才调整了一下状态咱们要不再试一条吧。”
“行,趁着光。”娄雨伯看了她一眼,眼中没什么特别情绪,到监视器后坐着去了。
俞游走过秦自茵身边,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。
秦自茵走到镜头下,合眼,缓缓地吐出一口气。
再睁眼时,她就是秦淮。
夕阳西沉,日光中捎带上几分暮色的暖意,更显潋滟。
余楼抢过秦淮肩上的三脚架拔腿就跑,到了开阔处放下东西,胸口微微起伏,匀着气却并不急促,回过头衝远远站着的人扬起一个带着点傻气、又很能令人开心起来的笑。
秦淮抬头看向他的方向。
镜头缓缓推进,聚焦于秦自茵的一双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