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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唯没有再拒绝。
他转过身,将后背交给了我,大约考虑到我的身高,还特地弯下了腰。
我看着他的后背,宽肩窄腰,与从前并无二致。
一切好像回到了十八年前。
那时的我们刚结婚,搬离了老宅,住在那间小出租屋里,没有管家,也没有佣人,什么都得自己动手,洗澡也要互相擦背。
现在想来,那真是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,就连苦吃起来都是甜的。
直到小瑾和小瑜出生,我深陷产后抑郁,我们离开了那间小屋,住进骊园,后来又搬到官邸,有了管家和佣人,我就再也没有给他擦过背了。
我抬起手,轻轻摩挲着他后颈的旧痕。
旧痕很浅,比十八年前还要更浅。
可即使是那个时候,我也从来没有深究过他背后交错遍布的伤疤,他只告诉我这些都是因为皮肤敏感、抓痒留下来的,而我竟然真的以为世家小少爷天生皮肤娇嫩,傻乎乎地就信——
我的手猛地顿住。
不。
不对。
也许一开始是因为我傻乎乎的,他说什么我都相信,但之后十八年的朝夕相处,早已让“傻”变成了一个苍白无力的解释。
事实上,在最初的热情冷却后,我对他的一切都逐渐变得冷漠甚至厌烦,我很少好奇他的情绪,也不再对他的身体感兴趣。
或许这才是……我会轻信的原因。
“怎么了?是肩膀疼了吗?”
见我迟迟没有动作,他回过头,烟色的眼里满是担忧。
我心里一颤,连忙摇了摇头,示意他继续趴好,然后擦上了他的背。
他的背很干净。
我一边擦,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数起伤疤,不知过了多久,我终于数清了这些伤疤。
一共三十九道。
深深浅浅,交错重迭,三十二年过去了,其中大多变得很淡,就像留下它们的人,在这个世界也早已杳无痕迹。
“西西,”
大约是感受到我的停顿,他又开口道,
“你是在……想她吗?”
我看着他背后的伤疤,一时不知该怎么回他。
为什么会这样?
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记得她的人,偏偏就是被她伤的最深的那个呢?
我想不明白。
李唯没有等到我的回答,只笑了笑,像是在缓解沉默的尴尬,
“对不起,其实……是我在想她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又继续道,
“西西,你说她死前……知道是外祖父出卖她的吗?”
原来……他刚才一直就在这里想这个吗?
我看着这满眼的伤疤。
在这一瞬间,仿佛有一根极细的针,直直地扎进我的心里,然后绵绵地疼了起来。
为什么会这样?
为什么他不想伤害他的人活该被出卖、活该没好报、活该被遗忘?
为什么他想的是伤害他的人死前知不知道是她父亲出卖的她?
“小唯……很爱他爱的人。”
我的耳边响起了大先生的声音。
那是小优死去的那个晚上,大先生站在抢救室外对我说的话。
所以……是这样吗?
原来在那个时候,大先生就已经看出了我和李唯真正的问题所在,他试图提醒我,但我沉浸于悲伤和怨恨中,只想着如何反驳他们,没有细想这句话。
这句几乎算得上是明示的话——
我恨李唯,从来不是因为他不爱我,而是因为他不爱别人。
我想爱一个博爱的人,而李唯只爱他爱的人。
他……很爱他爱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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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她不知道。”
我不知道李枫知不知道,她很聪明,也许已经猜了出来,但我只想告诉李唯,她不知道。
我想……李枫也会这么想的。
“她说,她和小唯必须死一个,大家才能从骊园走出去,她说……她舍不得你死。”
李唯的背微微一颤。
“是吗?”
他轻声道,就像在小心翼翼地确认着什么,
“不是没有生下我就好了,而是……她舍不得我死吗?”
我看着他的背。
突然间,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六岁的小唯,他努力地躲在角落,不去惹妈妈生气,却又小心翼翼地观察妈妈的脸色,总想从妈妈的脸上看到一个对自己的肯定。
对自己……存在的肯定。
“是的,她舍不得你死,小唯,她希望你活下去,她很高兴你能来到这个世界,我……也是。”
我偷偷地加上了最后一句话。
这是三十二年前李枫对他的肯定。
也是三十二年后郁西对他的肯定。
很抱歉,小唯。
在去年那个冬夜,我对你说如果李枫没有生下你就好了。
很抱歉,明明知道你很在意,我却还是对你说出了那样过分的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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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很长时间,李唯都没有再说话,我看不到他的表情,心里有些忐忑,但还是先帮他擦完后背,才故作轻松道,
“转过来吧,我给你擦前面。”
“前面……我自己擦。”
他的声音很小,就像蚊音,我很少见到他这样害羞的时候。
“那你先转过来。”
“不要。”
他拒绝道。
声音也不太对劲。
我凑了过去,从空隙向上看。
果然。
烟色的眼眸低垂,正蒙着一层水雾。
我在心里叹了口气,放下擦背巾,从背后环上了他的腰。
他身上一僵,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,立刻就要挣开,
“我身上湿,你肩上有伤……”
“可是我想抱抱你,就一会儿,好不好?”
他没再坚持,身体也放松下来。
我静静地抱着他,把耳朵贴在他的背上,听着他的心跳。
“李唯,可以让我看看那里吗?”
那里是指他的小腹,也是他昨晚怎么都不肯给我看的地方。
“不好看的,西西。”
他覆上了我的手,轻轻地准备掰开,又转向浴巾架,抬手就要去拿。
我按住了他的手,然后探过身,对上他的眼睛,
“我想看看,小唯,在我眼里……你哪里都好看。”
我看着他。
喉结轻滚,他移开眼睛,也松了手。
我蹲下身,终于看到了我留下的疤——
那里缝合得很好,可就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,被粗暴摔碎,再重新黏合,无论技艺多么精湛,都掩盖不了当时的暴戾。
几乎要了他命的暴戾。
我轻轻摸上了其中一道疤。
他没有再躲开,只是低下头,不安地看着我,
“小唯不好看了,是不是?”
我鼻头一酸,赶紧摇了摇头。
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。
也许是情绪激动,也许是神智失常,我可以给自己找理由,李唯也可以给我找理由,但无论什么理由,都掩盖不了我伤害了他这个事实。